文、图/成华
你们现在还会听广东音乐吗?
广东音乐,我记忆中便是在外公家中那一摞泛黄的老光碟,文化公园中心台上跌宕起伏的老调子——无甚变化,但又守旧得让人安心。每当耳畔响起那段外婆最喜欢的《晓梦莺啼》,我的鼻端似乎能闻到那股老房子的味道——潮湿的,带着一点饭菜香气的,糅杂着外婆的体温以及一缕似有还无的白兰花的闷热气息。
又到了白兰花开的季节,无意识地,我开始在音乐平台上搜索这些我以前很少认真聆听的音乐。
静止了时间的沙湾古镇
沙湾地处珠江三角洲腹地,位于番禺西南部,北与番禺中心城区市桥仅一水之隔,西与佛山市顺德区隔河相望,南与南沙的榄核镇相连,东与桥南街接壤。根据史料记载,沙湾始建于宋代,因地处古海湾半月形的沙滩之畔,故名“沙湾”。建镇八百多年来,沙湾孕育了独具广府乡土韵味的文化,自古商业之繁荣,使这里拥有“三街六市”的美誉,经过一系列城市建设发展,“沙湾古镇”也成了珠三角地区极具旅游价值的古镇之一。
走在沙湾古镇的路上,会感觉到一丝与现代社会脱钩的不真实感,朴素的青石板路,保留着大量灰塑、砖雕、木雕、石雕等建筑艺术的古旧青砖建筑,明显带有南洋风格的大屋、门前坐着乘凉的人们的祖祠,门前精美的广式石狮……这一切,你都很难在现在高度城市化的广州市区看到,但它就在沙湾古镇,沉默地伫立着。
这里的时间是很慢的,空气也仿佛相对静止了一般,静心感受,也能感受到它在平静下藏着的文化活力。
沙湾, 独特的土壤孕育出独特的广东音乐
走在沙湾的街头巷尾,不时能听见从墙角窗缝处飘来婉转动听的乐曲声,邻里街坊互组“私伙局”开唱——我身边一个番禺朋友经常笑说,总觉得沙湾人人均会奏一曲《雨打芭蕉》。
确实,提到沙湾的文化,广东音乐似乎是绕不开的一环。无论是百科上标注的“广东音乐之乡”“广东音乐发祥地”,抑或是沙湾人均《雨打芭蕉》的都市传说,都在不断加强这个既定认知:广东音乐,正是在沙湾这片独特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。
这似乎也并不出奇。
沙湾最大的宗族姓何,何氏宗族本是书香官宦世家。据记载,宋理宗绍定六年(1233年),一名名为何德明的商人由广州迁居沙湾,购得大片田产,开基创业,繁衍子孙,沙湾何氏逐渐成为当地财雄势大的名门望族。沙湾何氏家族鼓励子弟读书、求取功名,设立了奖学制度。久而久之,何氏族人常有人获取功名,形成一个庞大的知识分子阶层,大大促进了沙湾的文化繁荣。
雄厚的经济基础和深厚的文化底蕴,表现在沙湾古建筑与民间艺术之中。有广东四大名祠之一美誉的何氏宗祠留耕堂,气势恢宏,修饰工丽,门厅梁架上灰雕、砖雕、木雕、石刻等雕工精湛,刀法细腻,线条流畅,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。沙湾的民间艺术“飘色”、舞龙和舞鳌鱼,绚丽多彩,气派非凡,散发着浓郁的民间艺术魅力。
然而,随着清王朝的建立,清廷为防止郑成功由台湾向大陆沿海进攻,强行实施“禁海”与“迁界”,给沙湾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。沙湾何氏宗祠因“迁界”被毁殆尽,民舍化为丘墟,到处残垣断壁,乡民流离失所。清政府为维护其统治而大兴文字狱,许多文人贤士惨遭杀戮,沙湾当地文人也难幸免。清咸丰四年(1854年),清政府勾结英、美、法等外国势力疯狂镇压广东天地会“洪兵”起义,使番禺数以百计的起义军战士血流成河。时至民国,军阀混战,番禺当地多位官宦文人枉死于官僚军阀争权夺利的枪口之下,人民再次陷入苦难的深渊。
清王朝至民国的特定历史背景,使何氏宗族中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读书人,深感“仕途凶险”,开始对“学而优则仕”的传统产生了质疑。他们对清政府与军阀深感痛恨,为保节操,不愿为已经腐朽不堪的清廷或是空中楼阁般摇摇欲坠的军阀效力。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,何氏族人们只登科场,而不愿从政为官,考取功名、获得田产后,便弃官归隐,过着闲适的生活。
《红楼梦》里,宝钗说宝玉是“富贵闲人”。这词在我看来是极好,有钱有闲,下层建筑扎实,自然有更多时间考虑上层建筑的精致——宝玉敏感的心灵感受全然托赖于此。
同理可证,放弃官场的何氏族人乃至当地的沙湾人也是一样。
据传,当时的沙湾人,人人都通晓音韵。据记载,清末时不少粤剧演员以到过沙湾演戏为荣,但也很怕到沙湾演戏。因为观众都是行家,你走错半个台步都休想蒙他们。据说清末某位著名粤剧艺人到沙湾演《六国大封相》,演到苏秦坐车时,向后扭腰,脚步扎得不够稳,被观众喝了倒彩,很没面子。
由此可见,能在沙湾登台的,都是当时顶好的戏班子。如此一来,无疑也大大提升了沙湾人整体的音乐素养。
三稔厅曾为广东音乐曲艺精英荟萃之地
广东音乐,在发展中成型
沙湾人对音乐的高标准,严要求,让广东音乐逐渐发展成型。
有学者指出,广东音乐是在多元的岭南文化的滋养下孕育发展起来的,是本土音乐文化吸收、融合外省音乐文化的产物。从明万历至清光绪前 (1573-1875)约300年的时期,被称为广东音乐的孕育期,珠江三角洲民间乐社的器乐演奏活动及“八音班”“锣鼓柜”的兴起为广东音乐的形成奠定了基础。
广东音乐被认为在19世纪逐渐形成了风格。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群众性器乐演奏活动蓬勃发展,涌现出许多民间乐社(即我们常说的“私伙局”)。沙湾何氏宗族的知识分子,家族经济雄厚,既不为官介入政治,又不从事生产劳动,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。凭借自身深厚的文化修养,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,吟诗作对,挥毫作画,棋坊对垒,吹拉弹唱。他们经常吟唱粤曲,一时间沙湾涌现出几十个民间乐社和剧团,每逢节日或迎神出会,纷纷到场表演助兴,沙湾民间音乐活动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景象。这个时期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是何博众。
何博众其人,在广府地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就拿我自己举例,犹记得小时候上音乐课,有一学期选修《广东音乐》,其中就有提到何博众的许多传奇事迹。
相传何博众想学七弦琴,专门从广州请一位名师来教琴。他雇一艘艇从水路往沙湾,路途要六七个小时。师傅弹起七弦琴解闷。船快到沙湾时,何博众拿起师傅的琴试弹了一下,四座皆惊。师傅惊愕地说:“你弹得比我还好,还请我来干吗?”何博众哭笑不得说,这是刚才听着师傅弹,现学的。师傅苦笑一下,当即调转船头回广州。
何博众最擅长的是弹琵琶,他不但旧谱新曲共冶一炉,时加创作,还自创了“十指琵琶”的弹奏。有说江西有一位琵琶王听闻何博众的名声,欲来比试比试。琵琶王打听得何博众每年清明节必到广州姑嫂坟扫墓,并在城中客栈留住一天,于是连续两年到客栈来找他。终于找到,要当面比试。何博众让琵琶王先奏。琵琶王奏了一曲《贺寿》,果然极好。何博众笑而不语,接过琵琶,在奏《贺寿》之前,先奏了一段行云流水的大开门,顿时满室如起疾风骤雨。琵琶王甘拜下风,作揖而去。从此,“琵琶大王”也就成了何博众的“江湖称号”。
何博众自青年时代就喜欢与乡中的一群音乐爱好者聚会,在三稔厅组织“私伙局”开展音乐活动,相互交流切磋,并在此授徒。他们根据自身对现实生活的深刻体验,创作出了第一批广东音乐作品《赛龙夺锦》《雨打芭蕉》《饿马摇铃》等。何博众的孙子何柳堂及何氏家族后人何与年、何少霞等也曾以三稔厅为基地,开展广东音乐演奏与创作活动,因此,三稔厅被称为广东音乐的发祥地。
20世纪20年代初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,广东音乐达到了历史上的鼎盛时期。民间乐社大量涌现,广东音乐空前普及,不断有大量新创作的乐曲问世并传播,随着乐社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专业乐师,在乐器的组合上也愈加丰富多样。这个时期的广东音乐,在继承前人音乐特色的基础上,吸收粤剧、戏曲和西洋音乐的养分,锐意改革和创新。创作手法从朴素的现实主义过渡到浪漫主义,打破传统模拟自然的局限,强调节奏的转换、旋律的优美、音色的华丽、调式的变化,以曲抒情,使沙湾的广东音乐创奏日臻成熟,并形成了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典雅流派。
琵琶
坚守,在传承中发展的沙湾广东音乐
何氏三杰创造了沙湾广东音乐的辉煌。只可惜,随着何氏三杰的相继离世以及社会大环境的改变,加上广东音乐的发展重心已转移到上海和香港,使沙湾广东音乐的创作逐渐衰落。
所幸的是,近年来广东音乐的传承、传播和发展得到了番禺区和沙湾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。2013年,通过积极开展大量的保护、传承工作和不断的努力,“沙湾何氏广东音乐”被列入第五批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现有代表性传承人4名,其中省级1名、市级1名、区级2名。如今的沙湾,恒常开展活动的私伙局群众音乐团体近10个,还涌现出了如青萝乐坊等优秀的青年乐团,多所学校每年选拔有兴趣、有资质的学生参加少年民乐队,建立“一校一品”艺术课堂培养新秀,使之成为年青一代的粤乐传承团体,形成老、中、青、少四级传承梯队,他们将继续推动沙湾广东音乐走出沙湾、走出番禺。
在各级政府的支持下,沙湾不断加大对广东音乐的文化研究与推广力度,先后多次举办了专题研讨会、音乐会等大型活动,还激发民间资深乐人的创作热忱,积极鼓励创作和研究,逐步形成了一定的创研氛围并提高了作品的水平,先后制作并出版了《何氏三杰广东音乐精品集》《粤韵新风——新创广东音乐集》等CD曲盘和《粤乐寻源·辨踪》《沙湾何氏与广东音乐》等研究著作,以及长篇小说《赛龙夺锦》等以广东音乐为主题的文学作品。
2021年11月,国家文化和旅游部经评审和公示,公布命名了2021—2023年度“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”的名单,沙湾藉“广东音乐”项目,再次被命名为“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”。